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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归去(1 / 2)





  “你醒了?”杨青山几乎一宿没睡,临近天明时本想守在何立床边打个盹,只是心中牵挂着那人,睡得实在浅,听得一点动静便全然清醒过来。他极为惊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何立,这人也正望着他,眼神还有些迷茫:“杨老师,我这是……”

  “是我不好,”此时天还未全亮,医馆里寂静得很,杨青山生怕吵到旁人,声音压得极低:“我曾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,实在是我食言了。”

  “怎会?”何立本想摇摇头,然而稍作活动便牵动了伤口。见他疼得不轻,杨青山赶忙把他按住:“别动,听我与你说。”

  从何说起呢?杨青山沉默了半晌,而后叹了口气:“你昏迷了将近一天,我们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你便已然不省人事,浑身伤了许多处,不过好在并不致命。”

  “杨老师,”何立望着他,声音尚存了几分虚弱:“齐帮带的尸身还在乾安舰上,你们有没有好好安葬了他?”

  “自然,”杨青山赶忙抓住他的手:“你放心,遵照他先前留下的遗嘱,已将他与程小爵爷合葬。”

  “他还留过遗嘱?”何立有些疑惑: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

  杨青山抿了抿嘴,显出了几分为难,只是他最终还是如实道来:“在程总兵住处的门上发现的,他的血书。”见何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他赶忙解释道:“只有几个字罢了,没有你想得那般骇人。”

  何立应了一声,眼泪却不觉间流了下来。他想伸手去擦,胳膊却不听使唤,然而还没回过神来杨青山却已经帮他把脸上的泪悉数擦干净了。

  “乾安舰呢?”何立缓了缓神,接着问道。

  “沉没了。”杨青山望着他:“子恒,你也知道,乾安舰在去年海战时便已受了重伤……”

  “那还救我做什么?”何立打断了他,眼眶红红的,却没再落下眼泪,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决绝:“你们为什么要救我?”

  “为什么?”杨青山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,生怕牵扯到伤口,于是极为小心翼翼把那人的手贴上自己心口处:“你知道的。”

  何立没再说话,也没再看对方。他转头盯着窗外,望着天色逐渐亮堂起来。

  沉默了半晌,何立闭上眼细细思忖着。先前他对大兴的朝廷只是存了几分失望,而如今他已然绝望透顶:自从沈先生与杨青山的上书被中堂大人婉拒,这份绝望就在不断地增加着。不到半年光景,大兴的疆土不断落入敌手,忠义之士接连不得善终,何立想,或许这次是真的没有余地了。

  “杨老师,”何立的嗓子有些沙哑,他望向杨青山,缓缓说道:“方才是我不好。”

  “这是哪里话?”见何立如此,杨青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,他轻轻笑了,他知道这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:“何立,你活下来吧。是我一己私心,你怨我也好。”

  何立细细打量着杨青山的眉眼,他知道这人的眼底很少能有这般透着温和的时候,于是他轻轻笑了,低声打趣道:“原来北安侯也会有私心啊。”

  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:“肉体凡胎,怎会没有?”他摩挲着何立的手背,忽而有了些戏谑的心思:“宋父子一直惦记着嫣嫣与何荃的喜酒呢,你若不在了,只怕他老人家最终空等一场。”

  何立的笑意更深了:“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大兴的朝廷。”

  杨青山一挥手:“那样的朝廷,不念也罢。”见何立极为愕然,杨青山接着说道:“如今你失望透了,我也不例外。”说着他忽而压低了声音:“前阵子沈先生给我来信了。”

  “真的?”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,何立迫不及待地问:“他现在如何?”

  “他说他正在香港活动,不久前组织成立了革命党,他做带头人,还问我是怎么想的。”杨青山叹了口气:“只是我当时仍不死心,于是便一直压着没告诉你。”

  革命党。何立仔细琢磨着这三个字:他早就知道沈迎宣的心思,只是那时他与杨青山一样,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希冀在。他知道那时的沈迎宣也是如此,否则也不会为了上书之事倾尽心血。

  可如今诸般情势已然明了,仓皇落败的海军又揭开了腐坏朝廷最后的遮羞布,于是真相就这般袒露于天下,不论人们是否愿意接受:大兴的朝廷守不住大兴的山河,外敌入侵,他们护不住千万的子民。如此朝廷,守又何益?念又何益?

  “咱们大兴的国土,必得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,就算是改朝换代,也万万不能落入洋人之手。”杨青山接着说:“我曾想着就算舍了命也要为革新之事奋力到底,可是先前宋夫子与我说了一句话,他说那是家父留下的告诫,”他抿了抿嘴:“得走正途。”

  “正途?”何立有些疑惑:“何解?”

  “此心光明。”杨青山应道:“仗已经打了小半年,那小皇帝究竟能有几分与西太后抗衡的本事咱们也都心知肚明。如若我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大兴不断割地赔款,这才是真正对不起当年牺牲的同袍,又谈何心地光明?谈何为后人指明来路?”

  何立静静地听他说着,表面上默不作声,心底却早已炸成了一片。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与杨青山之间最大的隔阂与分歧是什么,于是止不住地回想着过往的光阴。从前一直是何立生拉硬拽,这才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,他其实一直很害怕,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人就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离去。可现在他悬了十多年的心终于能放下,再也不必担惊受怕,不必忧患得失。

  “想什么呢?”杨青山哭笑不得地望着他:“笑得倒是高兴。”

  “没什么。”何立垂下眼,赶忙理清了思绪:“水师如何?”

  杨青山摇了摇头:“朝廷里主和一派占了上风,水师中主张避战投降之人也越来越多。且看如今军门如何抉择了。”

  威海卫,海军基地。

  “军门,你也都看到了,”营务处提调宁唯勇正站在屋里与邓润成对峙着:“自从开战,咱们损失惨重,去年失了几位管带,沉了几艘舰艇,将士们也有不少没能活着回来,如今程总兵和林总兵已然服毒自尽,何管带躺在医馆里生死未卜。军门,你说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?”

  邓润成抬眼看了看他,忽而一巴掌甩了过去:“混账东西!食君俸禄,就是这样精忠报国的吗?”

  “务必审时度势啊军门!”宁提调跪在地上,提高了声音:“日本国海军司令的来信中也说了,他愿意念及当年与军门在西洋的同窗之情,如若军门投降……”

  没等他说完,邓润成便一脚踹了过去: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,我平时竟没看出来,原来宁提调还是这样一个白眼狼!”他冷哼一声:“若要投降,等我邓某人死了再说。”

  宁提调没再说话,而且拍了拍手,而后几个洋人官员便破门而入,手里的枪悉数对准了邓润成。

  “邓大人,”宁唯勇依旧跪在地上,语气却凌厉得很:“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
  “来啊,真当我怕你们吗?”见此情状,邓润成愤恨无比:“如今到了这般地步,老夫还会怕死?简直笑话。”说着他便从一个洋军官手里把枪抢了过来对着自己:“老夫早已无颜活在这世上。”

  邓润成是水师提督,没有他的许可水师投降不了,宁唯勇当然不会轻易让他死。于是宁提调赶忙冲上去制住了他,把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:“提督大人,您在这儿好好考虑考虑吧,下官就先不打扰了。”说罢他带着几个洋官员出了门,临走前特意补充道:“用不了几天日本国的军队就会进攻过来,军门,时间可不多了。”

  邓润成气急败坏,可下一刻宁唯勇便把门锁上了。急火攻心,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,而后便重重摔倒在地。

  阴天的缘故,屋里一直暗沉沉的,让人分辨不清时辰。邓润成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,待回过神来时屋里已然漆黑一片。

  这是他平素歇息的地方,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,每一处角落都熟悉得很。邓润成摸着黑从橱子里拿出了一碗鸦片烟,轻轻放在了桌子上。

  这是在他得知林彦宁自尽的那天为自己准备的,原本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希冀,可那天不知怎的,他只觉得满心悲凉,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棵参天的大树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。

  岁岁年年腐朽入里,经年累月剜心蚀骨,这棵树早已烂透了。

  “军门,吃点东西吧。”夜色深重时宁唯勇提着饭菜开了门,房间里弥漫着鸦片烟的味道,他看到邓润成趴在桌子上,动也不动一下。原来这人早已咽了气,手边除了一个空碗再无其他。

  宁唯勇的手臂忽而失了气力,于是饭菜悉数掉落在地,散作一片。他飞速思考着对策:如今邓提督与程总兵都不在了,杨青山虽说在水师中倍受推崇,可终究没什么实权。论起官职地位,如今排在首位的当属现任的堂安号管带,总兵岳明钦。

  “你们逼死了军门,如今又来逼我?”岳明钦站在甲板上,斜眼觑着在他面前恭敬作揖的宁唯勇:“我告诉你,军门不做的事,我也绝对不会做。”没等宁唯勇回话,他便大跨步走回了舱室。

  宁唯勇站在外面,只听得岳明钦大声念了两句: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他还没琢磨出味儿来,一声枪响便从那舱室中传出。